有意見的教室

寫作有路徑

文／陳健一

眼神

一個班級四十個高中學生，怎樣看寫作課時學生們和我的關係？

眼睛。

眼神的樣子。

上課時我會注意學生們的眼神。

他們眼神專注？飄忽？還是困頓？說明他們內心和這堂課的關係。

「在上學的轉角，看到地面一堆死蟑螂，我在想昨天是不是有人噴藥，蟑螂死一堆……」

「天氣好熱，跑進超商，這樣較不熱……」

我給平常生活中容易忽略的小細節。

「你們也寫類似的短句，記住，找到今天上學時體會到的片段，寫成句子。很一般，很普通，有一點點小感覺，小發現就可以。」我舉例，再要求他們練習短文。
這時候同學們處在被要求寫作的狀態，顯得專注，眼神少有飄忽。

「……發現地上有影子，而且會飄移，他抬頭一看，是老鷹……」
我在講故事，學生們隨著故事情境推移心思，像被絲線串起來一樣……我意識到四十幾雙眼睛都在我這邊。

「地震當天，有一位台灣的記者被台北報社要求寫一篇文章，他寫了以下這篇文章……」
三一一日本大地震那段期間，報紙、電視，天天播報地震消息，這個時候談地震，談三一一地震，容易被學生關注，容易牽引學生的人文關懷，促使理解文章背後的寫作道理。所以我談三一一地震，用那位駐日記者的「看到」（文章）引伸出人文及寫作道理。

那天的上課，我感覺到「三一一」的力量，也意識到學生們的專注與關懷心思；是「三一一」在教他們，他們正在承接「三一一」傳達出來的生命訊息，以及人生功課。

多年來，我的課堂教學是在學生眼神交換中進行，在寫作與探討間演繹。
學生的寫作路徑該有一個軌道，每一個題材的提示與教學，是邀學生進入學習軌道的試探。有些題材的節奏不對，學生眼神飄移；有些題材和學生處境有關，學生感同身受，很快進入學習軌道。我的上課就在眼神飄移與專注之間，來回擺盪、辨證，最後總能找到學生進入學習軌道的路徑。

尊重

當然，教學過程中，學生也有眼神渙散，或低頭睡覺，或和鄰座喁喁私語的時候。面對這樣的狀況，我不立刻糾正。

眼神渙散的學生，是有心事？低頭睡覺的學生，是昨晚趕夜車沒睡好？喁喁私語的學生，是有事要馬上傳達？我這樣思想著，但是這樣思想不會持續太久；喁喁私語的學生還在講話，我就對大家說：「有些話下課再講，幾個人的講話，不只影響旁邊人上課，也干擾老師上課的心情。」說話時，不指名道姓，是因為和班上的同學不熟，不知他們之間或個別同學的「道理」，不想莽撞阻止他們；假如他們仍在講話，我就直接指著他們：「後面那幾位，已經上課半小時，你們一直在講話，也該停下你們的講話了。有點久呢！」上課時，我要求學生們尊重別人，不可以任意作為，影響別人。

那天上課，有位同學趴在桌上睡覺，我沒有叫她，心想她這樣沈睡，該有個人的原因吧！下課時她有醒來，帶著抱歉的眼神看我，我說：「沒關係，不舒服就休息。」上課了，是全班寫作的時間，每個人收到作文紙，就埋首專心寫作，那位同學拿到紙，低頭看著紙遲遲沒有動筆，約二十分鐘，仍然沒動筆。我走過去問：「有沒有問題？」她手比個ＯＫ，表情很「努力」，我釋然離開。大家交卷時，她的作文紙仍然空白，我說：「今天寫不出來，沒關係，就交出來吧！我有時候也是這樣。」

那位同學離開教室時，我感覺到她的身影好單薄，不知那樣單薄的背後有什麼困惑？

學生不專心，我不立刻糾正；有人睡覺，先觀察一節課；有人講話，我語重心長；寫不出文章，我過去關心……三小時的寫作課，我在乎我的教學「背影」，我期許自己回轉身形的背後，是「對孩子所在世界的尊重」。

「孩子是看大人的背長大的。」我在乎學生，學生們會感覺到，不必言說。

上課時，有同學要上廁所，舉手知會我，我點頭同意。那天有同學舉手，我點頭，他離坐。跟在後面又有同學離座，走出教室。我說：「那位同學離開沒有告訴我，那不對。」下課後，那位同學過來向我道歉。

對於這些學生，我尊重他們，他們也尊重我，這是倫理，教室裡的倫理。

寫作私語

「你們可以把寫作當做一個戰場，你是將軍，作文紙是戰場，心思是戰略，題材是可以揮動轉進戰場的士兵……」

「寫作時要有戰略思考，哪些先寫，哪些後寫，要計較清楚；大概想好重點是什麼，就可以寫。『破題』要踩到重點的『邊』，但不要寫太多，然後找到幾個『梗』，逐一發展，文章的主要重點就可以呈現了……」

「『排』、『排』『排』、『排』……把類似的東西排在一起，一種感覺或印象就浮現出來了。」

「找到『梗』沒有？有念頭了，想幾個『梗』，逐一發展……」

上課時，有許多只有教室裡的人才懂的「術語」。這些「術語」都是在一篇篇範文、一段段例句、一個個分享中形成；是師生彼此互通的「密語」，是共同經歷心思活動，一起體會不同文章情境，才發展出來的默契與倫理。

課堂中，我要學生意識、探詢、審視自己的體會、念頭和感觸，要他們凝聚及發展這些感觸，找到適合這樣感觸的文章鋪陳路徑，撿拾貼近路徑的生活枝節及片段經驗。

「在大家忽略、表面普通、不特別的地方找到些微的感觸、體會，你可以這樣，讓自己成為熟悉尋找生活細節的人……」一再激勵他們。

「找到內在的聲音，勇敢寫出來，只寫『安全作文』，自己會有很假的感覺，也有疏離感，感到乏味，文章更沒有生命。寫作不必這樣！讓自己的聲音出來，把自己的動感、體會寫出來，不要顧慮太多！」我在乎學生的作品有沒有靈魂，沒有靈魂的文章，學生寫得辛苦，讀文章的人也不喜歡。

課室裡，我計較藏在作文背後的鮮活、敏感心靈。我的作文範文舉例要這樣，生命分享要這樣，也期許學生要這樣。

「沒有想法，沒有感覺，就停筆，不要寫了。不要你們只是為寫作而寫作，只寫迎合師長的『安全作文』。」經過兩次上課，我和他們熟識，知道他們的寫作能力，再來，我對他們的期許變高，要求更嚴格。

他們就這樣一再被激勵、被挑釁、被挑戰，接下來，我看到一張張表情肅穆、心思專注，往內心深沈處探問的寫作臉譜。

卡片

耶誔節前夕，這一班最後一節寫作課，很多學生低頭寫卡片，他們離開時我收到一張卡片……

「老師，我知道我們班很吵……辛苦您了!!!您的字好漂亮!!!沒您的課了，我們會想念您！！！ＭＥＲＲＹ　ＣＨＲＩＳＭＡＳ　」

卡片另一面是：

「您的付出我們都有看到，您的教法讓我對作文又多了八成把握呢！謝謝您！！！真的很喜歡您的教法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