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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記「九二一」十週年-深層地震學  

陳健一
  

前言: 

 九二一重創我的家鄉-東勢。  
 民國八十八年九月二十一日 清晨,我被地震震醒,隔天,我把唸小學的兒子送到 高雄 太太的娘家,就奔往東勢,看望困居東勢的父親。驅車來到豐原,驚悚的畫面在眼前呈現:好幾棟大樓倒塌下來……;自豐原前往東勢的道路上,到處是隆起、破裂、斷瓦殘垣的慘狀。臨到東勢前,隔著大甲溪遠眺東勢,幾乎,我看不到一個聳立完好的房子,所有房舍歪斜一片,彷彿酷斯拉巨獸摧殘、肆虐過……。回到家,看到老家,也看到守望家園的父親……  
 感謝老天,父親及房舍無恙。  
 九月三十日 ,我給當時土地倫理協會的電子報寫下以下這段文字。  



1999年9月30 【土地深呼吸】

深層地震學   

文/陳健一(參與者土地關懷工作室召集人)

 

《破碎的記憶現場》  

 在瓦礫堆中尋訪童年的記憶。 
 一路上,斜躺路旁的巨大建築,斷瓦殘垣的土埆厝,空洞眼神的家鄉居民……這些都成為孕育我成長的家鄉-東勢的生活印記。 
 循著漫漫的街路行去,心情沈甸甸。  

 是這扇門,門裡住著一起學溜冰的同學,我曾守在這扇前,邀同學出來溜冰。是這個地方,以前有個漫畫書店,我是在裡面和「四郎真平」結緣的。是這座廟吧!以前和幾個同庄的孩子在廟埕的供桌,均分贏來的紙牌。 
……

 是這些地方,成為廢墟,散落成一地的屋瓦與斷牆。  

 地震過後,我逐一檢索童年記憶的行囊,有許多,我無法自現場分辨童年時的生活舞台,更無法綴連早期的熟悉記憶;屬於童年的生活舞台-東勢,已被地震摧毀──支離破碎的殘象,令人不忍逼視。 


《深層地震學》 
 
 「板塊運動是什麼?」「岩層是什麼?」 
 集集大地震後,我問唸小學六年級及高職的姪女。她們茫然以對。談到地震,較多人想到的是如何防災,我意識到的是地震背後的地質成因-板塊運動。台灣島嶼是兩大板塊相互擠壓形成的。而在板塊擠壓的同時,內在能量相互消長,也就不定期地形成地震。  

 在台灣,板塊活動頻繁,每每隔個三、四十年就會有一次大地震;地震來時,山崩地裂,屋毀人亡,多年辛苦建立的家園毀於一旦……,破壞力大。類此和台灣密切連繫的土地性質,是該反映在我們的文化、記憶底層的。只是,不禁要問,究竟我們的文化母體殘存多少地震基因?整個催促文化根基的教育體系,又扣合多少的深層地震意含?  

 試著檢索教育的表現吧!問問中小學生,知不知道板塊運動,就可以略窺教育體系的地震深層表現之一、二了。我觀察到的是,課本有寫「板塊運動」,老師也教「板塊運動」,但是許多學生只把他當做考試的材料,無關乎地震,無關乎台灣土地地形地貌的觀察與判斷。  

 一個地震頻仍的土地,住民卻無所知於地震,更昧於地震背後的知識背景,這樣的現象,又該提示什麼意義? 
 不怕死,勇敢的台灣人?

  想再問,類似我的姪女不知有「板塊運動」的台灣中、小學生佔有多少比率?形成這樣疏離地震,疏離板塊、疏離土地的教育體系,究竟出了什問題? 
 一個無法關照台灣土地的教育體系,將形成一批沒有意識、反省台灣土地的住民。其對待土地變貌的混亂心緒也就不難理解了。而要形成類似意識到土地空間的教育,該是地理教育要努力的地方。  

 這裡就具體指名道姓:台灣地理教育在哪?地理教育的教學意義、教學意識指向哪個方向?地震很地理!地震是岩層,是斷層,是板塊,是走山……,請問地理教育做了什麼?不要告訴我這些地理課本都有寫,老師都有教;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孩子不知道有板塊運動,不知道板塊運動和地震的關係……;甚至,我更關心,形成整個教育體系中,適合孩子感覺到地層、地形、斷層、板塊、地震的教育環境出來了沒有?

 
《摧毀記憶》

 檢視災區,到處屋毀人亡,滿目瘡痍;大甲溪畔的東勢本街土埆厝幾乎全毀,東勢的兩大廟巧聖先師廟、善教堂也傾倒,更遠赴烏溪附近的林家,早期園林景緻也應聲倒地……原來,古蹟、古厝這樣脆弱不堪;地震所經之處,用木頭、土磚建築的房厝,大都經不起考驗,逐一被摧毀。是一種摧毀記憶的行動,關於地震的屬性。

 地震所經之處,早期生活空間大量傾倒,連接記憶的深層線索-古厝與廟宇,每每如脫離時間軌道般,消逸無蹤了。

  「天地不仁」,地震展演出廣袤、無情的空間臉譜,更表現出無視古厝、老廟於土地住民的時間尺度意義。地震再次註解了「天地不仁」的生命視野;這樣的視野,無所謂古蹟保存,無所謂生態保育,無所謂統獨意識,無所謂學術知識畛域,無所謂真理追求……,唯一該被意識到的,是一種天地不仁的生命秩序,一種只能用直觀意識到的生命驛動。

 
《地質專業的邊緣角色》

  七級地震!

 這樣大的警訊,官僚系統竟然踟躕猶豫到第六天才發佈緊急命令,其疏離地震判斷的決策體質,昭然若揭。

 想計較的是,疏離地震的決策,是長期某種政治惰性的結果。想問,事件發生當天,決策當局是否有地質或地震專家參與,還是只聽任法政專家一昧的政治、法律立場的考量?

 這樣重大事件,我們的地質專家在哪裡?在報紙上我們看到的是,地質專家帶幾個學生,到災區做考察,卻無從知悉,這些地質專家是不是也和首長同坐直昇機,訪查災區,進行地質研判,提供專業意見。

 地震是地質的,也是政治的。地震促使地質和政治相遇,只是做為決策者的政治人物是不是意識到地質,做為地震專業的地質學者是不是有良好的機制參與類似事件的決策……

 地質屬於自然科學的範疇,長期以來地質知識的建構,需要龐大的經費支應。也因此,許多重要的地質調查需依附在經濟發展的政策中。例如:早期石油鑽井,後來的公共工程建設,都挹注地質調查重要的經費來源……。質言之,地質建構過程中依附政治資源分配的色彩濃厚,遭致政治判斷的干擾與影響也很深遠。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地質學者汲汲於台灣地質性質的發現的同時,面對公共議決策過程,卻顯得低調與無力。

 整個集集大地震事件,有關地質與政治互動,該是地質專業再次「邊緣」演出的註腳!

 


《拖不動的官僚巨獸》

 統攝龐大官僚系統與地震救災,該是另類的「高級動作」。

 地震盤踞「地方」,「中央」進入「地方」參與救災,遭到官僚系統的科層體制制約,使中央和地方資源的凝聚與流動無法短時間順暢進展,必需花費大量溝通協調時間,才可能被整合。偏偏地震救災急如星火,遲滯的官僚系統面對災區的需要,幾乎脫勾了。也因此,重大災區的東勢,必須等到大地震後的第二天才被意識到。和平、仁愛等偏遠災區必須等到地震後的三、四天才被關心……  

 整個官僚系統遲滯,牽涉到制度的設計,官僚的文化、習氣,以及地方政府的應變、統合地方資源能力……精省後,中央與地方事務的連接機制未被綿密、細緻規劃;統攝救災的消防署脫離警政系統後,人員調度困難;地方政府及地方政治人物昧於民情的判斷習氣,中央政府習慣在辦公室做決策,無審視現場公共議題的能力;官僚系統疏離地質判斷的專業……

 政府建制的困窘體質,在這次的地震事件中,凸顯出來了。中央政府發佈緊急命令的時機,踟躕猶豫在選舉糾葛、政治紛擾間,以及對於既有官僚系統救災行動與效能的過份樂觀,都是造成官僚系統面對災難初期「脫線」演出的促因。

 
《時間尺度》

 位處台北的社子曾經是座孤島,甚至淹沒在水裡!

 那是發生在一六九四年的事。一次的七級大地震,社子淹沒在水中,附近的大巃峒、萬華,也一併沈淪。這個景象,從較高地勢的關渡望過去,是一片水光接天的大湖泊。這段地景描述,寫在一六九七年郁永河的「裨海紀遊」中。一六九七年的時代,是漢人開始積極拓墾台灣北部,地震造成的地貌改變也就成為當時漢人對於台灣的地景印象。

 地史上的四百萬年前菲律賓板塊和歐亞大陸板塊擠壓,台灣的島嶼身份才告確定。從此,板塊擠壓的動力不斷,也衝擊整個台灣島嶼,造成地表驛動不斷,時而走山,時而深陷,時而河川改道……這樣的地理形勢,每每在四、五十年間形成,由此可以說明台灣土地非常的脆弱不堪。

 早在十七世紀郁永河進出的年代,地震已成為島嶼住民的生活記憶,甚至沈澱成價值、神話、傳說。原住民有關地震及地震造成地貌改變、洪水橫流的說法,也偶有所聞。只是,大地震進出地表的頻率大約四、五十個寒暑一次,這樣的時間步幅,可能窮一個人的一生僅看到一次,甚至沒有看到,但是,歷經前人的口述,扭曲詮釋的神話,乃至於鄉野間的記憶,輾轉流傳於原住民部落及漢人庄頭;以致於地震幾乎成為島嶼住民審視大地的重要印記。

 時序走進二十世紀,西方產業革命後的文明遺緒進入島嶼,時間觀點從悠遠、漫長、模糊的神話、傳說、記憶,走入具產業時效判斷的一、二年時間步幅的清楚目的設定。質言之,近百年來,島嶼的時間意識在變,早期用口傳審視百年土地變貌的視角,逐漸被稀釋;取而代之的,是用一、二年時間步幅逼視可以觸及的具體事物,尤其是二、三十年來,物質、經濟、市場合縱的社會已習慣於二、三年時間尺度判斷事物;這樣的觀點是無法體會百年步幅的生命深沈意含。

 也因此,屬百年步幅、具悠遠況味的神話美感不再,口傳的執著傳統迷失,具百年觀點關照的生態倫理消失,四、五十年發生一次的大地震更不在二、三年時間關照的印象中。於是土地上的住民無視於島嶼因緣於地震的脆弱性質,從政治、教育、文化到科學……,都是如此。

 二、三年的時間步幅與生命觀點,是無法理解屬於島嶼百年性質的生命意理,地震正是這樣的舉例。也因此,集集大地震爆發當時,大部份的人仍然困惑,困惑地景荒謬展演後的景象,是真抑假?……,直到……才回神過來。

  

《結語》

 距離大地震發生的當天,已進入第六天,我遊魂般地遊走在滿目瘡痍的家鄉土地,心思悠遠、渺茫;一種深沈的喟嘆。

 這場地震,除了人道關懷,還是自然的、文化的、教育的、政策的、政治的……;這次地震,牽動了這樣多的生命網絡,生活面相,也指出島嶼生命倫理的扭曲意含。

 

後記:
 現在是 民國九十八年九月二十一日 ,現在看這段十年前的文字,部分內容好像在寫今年的八八水災。整個官僚系統和政治人物對地土的觀念,決策及防災的慣習仍然一樣,民間對待地土的脆弱一樣不知不覺。我很懷疑,自我們文化底層是否真確注入類似九二一這樣重大災難及地土特色的文化基因?

 為什麼八八水災的官方、民間看起來仍然這樣漫不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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